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【完结】(13)

阅读记录

  武龙定下神来:

  "则"

  "好黑呀。我很害怕,你来陪我!"

  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,便借口:

  "你不用害怕,我出去买'灰土',你在这里等我吧。"

  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。媚态毕呈的嫂嫂,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,只是越靠越近。

  一个古代的女人,在哄一个古代的男人:

  "你不要走!你这一走,便去了三月,我报挂念!"

  "啊,不不不!"武龙还解释:"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。"

  但是,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,既然要来了,竟是无法摆脱的:

  "你到哪里,我跟你到哪里!"

  武龙驾着车,朝市区的路上驶。总是感觉到身后有只灼灼的黑眸,不肯放过他。

 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。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,趁势一扯,露出横亘的锁骨。手指在上面写着字。

  突然,双方都没有准备,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,一双兰花手,自背后按住武龙。她在他的耳边,用细腻的软语问:

  "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?"

  武龙只管道;

  "你坐定一点。"

  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,她犹在他耳边,横笑一声:

  "你不敢认!你真没用!比不上一个弱质女流。"

  乘机在他耳边chuī口气,武龙一颤,赶忙抓紧方向盘,车子方才平衡过来,单玉莲被这一推,弹坐回她后座去,似是安定了。

  武龙如坐针毡,难以自抑了。此时后座伸张一条腿,搁在座位背上,睡裙半甩,挂在脚上晃dàng。他忍无可忍,一手捉住那女人的脚,qiáng力扔回身后,因这行动,车子不免一冲而前,单玉莲人随车势,身子也如前一扑,放轻放软,半身勾搭住男人,再也不愿放手了。

  她啮咬他的耳珠,红唇一直吻过去。武龙也算正人君子吧,只是,怎么抗拒风月qíng浓?她从来都没贴得那样近,感觉上很陌生,即使在十年前,一百年前,一千年前,她跟他还不曾如此亲密过。——二人都有点沉溺。

  她记得了,他这样rǔ骂过她:"我武松顶天立地。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,再gān此勾当,我眼里认得嫂嫂,拳头却不认得嫂嫂。"——是吗?他曾经在很久之前,如此竭尽所能地抑正自己吗?

  单玉莲嘴角掠过嘲弄。

  男人便是这样了,男人有什么能力,压抑意马心猿?男人都是shòu。她星眸半张,腻着他,看透他:

  "你何必骗自己?我知道你喜欢我!你怕么?"

  像等待了很久,数不尽的岁月,制度和主义,伦理道德,都按他不住。他用力地吻她。一脚踏入脂粉陷阱。全身都很紧张。

  她马上把舌头伸出来。在他口中挑挞地蠕动。最迷糊之际,一切都惊心动魄。

  车子失去控制。

  迎面而来。一辆货车,狂响着号,武龙连人带车几乎相撞,对方也避得艰险,惨烈的车头灯如利刃一下划过二人的脸。

  生死关头,神推鬼使,武龙急煞了车。

  他不能死。

  武龙忽地弹开来,他见到一张泛着红晕的俏脸,yù火如焚,这不是他心中的单玉莲,她只像另一个人,如同来自遥远国度的魂魄依附了她,抑或,她依附了它。

  他清醒了。

  奋力拉开车门,决绝地下了车,头也不回…他不能回头,只怕难以自拔。是什么力量把他拨走,他都不知道。

  单玉莲目送着这男人畏罪潜逃。

  他三番四次地遗弃她。

  是根本无缘么?

  费尽千般心思;她都得不到他。永远有一种无形的东西,令他"前进"。那是什么?

  她恨得牙痒痒。

  茫然推开车门,不知身在何方。寒风凛冽她chuī头发,一绺飞掠过脸庞,她在咬牙之际,把那绺头发给咬住了。

  恨!

  忽地,听得一阵熟悉的làng笑声。她循声望过去。

  那也是一个熟悉的背影。

  失意的女人,站在大城岔路上。开始有一种很qiáng烈的矛盾。

  我要走。我要追上去。我要走。我要追上去。我要走。我要追上去。

  她没有哭,只是双目无端地湿润了。她怕,但又很兴奋。

  她的心被搅弄得乱作一团。她把手伸向心中,企图抽出一根丝,抽出来,人就被扯过去了。

  那个背影,为一群女人簇拥着,làng笑着,进了一间"的土高"。

  "唉!"

  单玉莲无力细想。

  一旦细想,姻缘总是魔。她也无力回头。

  脚踏着碎步,款款地上前。是她的脚,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。

  一推门,她便眼花缭乱——

  但见:一支五局花接,四围下山钢热闹。最高处一只仙鹤,日里伤着一封丹书。一枝起火,万度寒光,当中一个西瓜pào进开,四下里皆烧着。说不尽人物风景,旦角戏文。

  烟火安放街心,谁入不来观看?

 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,冲散满天繁星阵,huáng烟儿,绿烟儿,氯氟笼罩。

  楼台殿阁,顷刻不见了。

  火灭烟消,尽成灰烬。

  音乐变得缓慢,摇曳,古人的脚步。

  激光过了。

 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本。

  听一派民管湾话,见一簇翠围珠绕。可以醉,便任由他醉倒。银灯映照之下,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。谁知道明天?谁寄望明天?穿好一点,吃好一点,得风流处且风流。是的,众人只凄惶地甜歌热舞,不问qíng由地纵声狂笑。

  -小姐,一位?要点什么?"

  侍者来招呼。

  单玉莲还没"回来"呀。她烦乱地道:

  "女儿红!"

 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:

  "什么红?BLOODY MARY是吧?"

 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,一人独辟。她在阁楼,放眼下望,舞池中,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。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把式,闭着眼,离着魂。

 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。

  她像八根细巧果菜酒盅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着儿。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。yín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级带儿。……空自在一角,艳羡他人的浓qíng。

 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快活,怎的自己缘薄份浅,连自尊也抬不起?便把酒都灌下了。

  无聊苦闷,只得把那链子,绕了又绕,缠了又缠——总要做点事,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。

  过得了今天,是否也过得了明天?

  猛一自恨,那长链,便飞也似地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。

 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,在半空缓落如飘絮。连链子也不知道,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。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,猛地跳脱出来,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, 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。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,没有一点牵连,便是费煞思量,也扯不到一块。

 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?

  记得一个chūn光明媚时分么?

  从前——

  金莲打扮光鲜,单等武大出门,就在门前帘下站立。约莫将及他归来时,便下了帘子,自去房内坐地。

  那一天,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,忽然起了一阵风,将叉竿到倒。她手擎不牢,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。

  看那人,头上戴着缨子帽儿,金玲胡chūn儿,金井玉栏杆圈儿。长腰身,穿绿罗褡儿。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,清水布袜儿。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,手里摇着酒金小扇儿。风风流流,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。

 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, 骤停了舞步,待要发作,想不到在阁楼,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,也有二十多岁了,一头松松囊囊的黑发,微鳗八字眉,三白眼,粉浓腮艳。

  隔远看不清,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。撇下众女不管,猎艳而来。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,她有点张皇,但更多的是chūn意,未开言,先赔笑。身段圆熟,腰特别的细,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,藏不住这个秘密。

 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, SIMON有点魂飞魄散。他也阅女无数,然而,这般追不上时代的、过时的美女,时光倒流,还没上手,先自苏了半边,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。颜面一变,笑吟吟地,不言不语。

  她也一直地看着他上来。

  看着他把长链子,笑吟吟地擎在掌心。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,不安分、挑挞而挑逗。他一身的黑,墨镜未曾除下过,背后潜藏着如何的焚人的目光?

  单玉莲轻道:

  "你还我?"

52书库推荐浏览: 李碧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