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皇帝_二月河【完结】(46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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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起来吧。”乾隆摆了摆手,微笑着进前一步,向太后扎个千儿,福康安忙便退后跪下,听乾隆陪笑道:“午前见的官太多,没得过来给母亲请安,叫王八耻过去问了,说母亲进得香,儿子欢喜,赏了那几个扬州厨子呢?”笑着起身又看皇后,说道:“我叫了叶天士过去,你的病万不相gān的。只是缓进慢补,参汤不可再用。你一口荤的也不用,忌讳太多了,叶天士说羯子羊背还是用得的。说起来你是天下之母,荆木簪子通糙花,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,表率自然没得说的,身子骨儿也是要紧的。你只是个弱,体气秉赋那是联在一处的一回事。叶天士虽不作官,我已经给他旨意,侍候宫里一年,你也就康复了。”

  皇后原来半歪着和太后说闲话,虽说是太后懿旨不许起来,早已踞踀不安,乾隆说话时移船就岸坐起身来,双手压着右膝含笑静听。这一刹那间,福康安觉得姑姑美极了——平日见她,总是那么端端正正据案而坐,连把把头冠边的两绺流苏都理得一根一根纹丝不乱,听自己请安,说了读书功课,除非宗学里老师批了“卓优”考语的文章,能引她一丝微笑,寻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话:“回去吧。听你阿玛你娘的话,也要自己多约束些。”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,那件百看不厌的绣凤金线滚边的“御挂”放在大迎枕边,墨染似的一头青丝从肩上斜披下来,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,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,眉宇口角间天然的微笑,目光滚移间带着一种慵弱的妩媚,和那个九天华衮娘娘庙堂圣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别。正思量得没有体统,听皇太后说道:“皇帝说的是。你忒是个心细了。六祖惠能困到岭南,也还吃ròu边菜呢——他是得道高僧,成佛的人了,我们不能也随和着些儿?咱们皇家到底也还是得听孔圣人的,孔圣人自己也吃ròu的。就是我,十五岁上就皈依我佛,也还守的是月斋。我们也断没个守长斋的理。”

  “是,我遵老佛爷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。”皇后无声透了一口气,勉qiáng笑道:“久病半个医,叶天士和太医们折辩的话,我还能听懂些个。今年大约是我的劫数关口。我茹素倒不为这个,自过年后不知怎的,见了油腻就反胃,心翻得难受。扬州厨子做的,也就是硝ròu略能进一点,论起做荤菜,还是郑二,他摸透了我的脾胃。”“我已经传旨叫郑二过来,他中风偏瘫了,他儿子制膳也上得手,就坐厨指点着办就是了。”乾隆说道:“原说这次南巡,寻一处庙,太后、你——咱们自己一家子住了,三天不理事不见人,侍奉太后说笑家筵,下棋斗牌,痛痛快快悠闲几天。谁知竟不能够!只要说声‘游幸’,就有人赤红bào面出来拦着!”他皱了皱眉,无可奈何地一笑,坐了太后身边,轻轻用手给母亲捶背,又对众人道:“随意儿些,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,老佛爷皇后欢喜就成!——福康安,一路上有甚么趣闻逸事,笑话儿,讲讲给老佛爷你姑姑开心儿!”

  七承欢色笑分享贡物chūn筵和熙纪昀饕餮——

  皇帝让说笑话,本来带着庄重肃穆的奏对应答格局立时松泛下来。太后拊掌笑道:“你在这里,众人都拘住了,我正想撵了你去办事,听康儿说笑话讲外头古记儿呢!既这么着,天子为天下先,你先讲一个。不然,福康安放不开。”又对皇后道:“你还歪着,可怜见的脸色白得没点血色,我们都是想着你闷,来说话解解乏儿,起坐穿换一味闹规矩,反而更不得。”乾隆忙躬身称是,笑道:“儿子当得色笑承欢。母亲这一命,是让儿子‘请君入瓮’了。”说着便仰面沉思。钮祜禄氏忙将一杯热奶子递到太后手里,陈氏却抢前一步给乾隆捧一碗参汤,却步退下和几个嫔妃握手帕子站定,皇后不胜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静静望着丈夫。福康安从没听皇帝说笑话儿,含笑站在皇后侧旁半低着头聆听。

  “前明时人戴帽子,后头都系有两根飘带儿。”乾隆搜罗半日才想起一个无伤风雅的,“有个读书人,那天吃饭戴着帽子。喝的是粥,他一低头帽带子便滑落了碗里,赶紧拽出来揩gān了甩在脑后;再一低头,帽带子又返回碗里,忍着气又揩gān了甩在脑后;不料刚再低头喝粥,帽带子早又先到一步!——”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,皇后听过这故事,也陪着莞尔,太后笑道:“这帽带子有趣,竟是和他争粥吃!就不会摘掉帽子?”“摘掉了。”乾隆笑道,“这书生是个xing躁的,连帽子捺在粥碗里,狠狠说‘我不吃了!叫你吃,叫你吃!’”乾隆说着,双手比划箕张着按下去。

  众人哗然大笑。乾隆说得认真,瞪眼看着那只空参汤碗,象煞了被帽带子惹得气急败坏的呆书生。众人竟都没见过他这模样儿。钮祜禄氏捶着胸过来接那碗,陈氏见太后笑得咳呛,忙笑着过来给她轻轻捶背。皇后也“嗤”地一声笑,接着一串喘。乾隆笑命道:“皇后痰喘笑上来了,快取中栉来!”彩霞墨jú几个丫头忙就过来侍候。乾隆因目视福康安,福康安向众人躬了躬身,说道:“奴才随皇上,也说个读书人故事儿。车胤囊萤读书,孙康映雪读书。有一天孙康拜望车胤,不在家,问作甚去了,看门的说:‘捉萤火虫儿去了。’隔天车胤回拜孙康,见孙康闲站着看蚂蚁上树,问他‘怎么不读书呢’?孙康说:‘大夏天的,根本没雪!’”众人听了也都笑,却不似听乾隆讲时那样畅快。福康安忙道:“奴才再说一个,苏东坡的儿子是个傻子,孙子却聪明过人。有一日,苏老爷子亲自监场,父子两各作文章。孙子提笔一挥而就,儿子就象she不中靶的将军,只比划样儿弯弓不搭箭。苏东坡气得脸铁青,说:‘苏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?!’”

  “‘我怎么了?’”福康安白着眼向上一翻,学着那傻子,呆头呆脑反问:“‘你儿不如我儿,他爹不如我爹!——我比你qiáng,比他也qiáng!’”

  众人听毕先是愣,回过味来,猛地爆发一阵轰堂大笑。太后,钮祜禄氏、陈氏和几个嫔妃一个个拊胸捣背笑得说不出话,宫女们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,皇后一口水含不住,“卟”地喷了炕沿上。乾隆跌脚笑道:“好,这才是好儿子呢!上回谁说的是罚孙子跪雪地,儿子也跪,说‘你冻我的儿,我也冻你的儿’!福康安翻出新样儿了!”还要命他再说,见外头卜礼、卜智两个太监督着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个箱笼在院里落下,知道是选进来的贡品,因命:“抬上丹墀来。太后老佛爷就在这屋里过目。”卜礼“扎”地答应一声,接着又是一阵折腾,将六只大箱子搬上东偏殿檐下,打了开来。

  五六个贵妃,妃、嫔,眼睛立时一齐发亮。殿宇、房顶、墙头的雪光映着,里边物品一色都是明huáng软缎包着,大包小包长条小块裹着搬进来,先是化妆用的,甚么法兰西香水、洋胰子、玫瑰露、郁金香露、胭脂口红、犀牛角木梳篦子、拢头、盘镜、座镜之属,俱都做工尽极巧致,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,接着又是玉器日用家什,茶盘碗盥盂壶杯酒烫子、玉观音、玉弥勒佛、玉如意、琪、琳、琅、球、琼、瑶雕的狮、象、麒、麟、凤、宛、鸾、鹤十二生肖之类,顿时垛得炕头方桌卷案并殿墙壁角间光怪陆离宝气灼灼。卜智卜礼二人忙活着将贡物一一给太后皇后过目,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画册子坐着翻看。瞧着一盒子一盒子钗、钢、钏、簪、珥、环、诀、珮……头面饰物流水价从眼前传过放下。几个妃嫔觉得眼睛不够用,皇后却淡淡的,只和福康安说话,问些家里琐事,从棠儿的起居,福康安兄弟读书qíng形到院里哪里一株老树,哪处一架葡萄,花园里的水榭,书房后的药圃,絮絮绵绵连问带嘱咐,福康安听得不耐烦,却也不敢漏听一句。回着话,眼睛睃着那些贡品,想看看有没有宝刀、鸟铳、马铳这些武器没有。又听皇后问功课,捺着xing子陪笑道:“这是天天要查考的。父亲不在,母亲查得更严,自己看了不够,还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头给清客相公们看过,又怕清客们说谎,有时还送到翰林院,抹了名字叫翰林们批评。说好,她就喜欢,不好,她就抹眼泪儿——我甚么也不怕,就怕她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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