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皇帝_二月河【完结】(37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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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,说道:“这样一个弱女子,无端被龙卷风chuī走,九死一生而还。本来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,反招得满城风雨,流言翻沸不绝于巷。本县也是十分矜悯……”他转脸向李登科道:“这不是了不起的纠纷。你若不告,本官可以为你两家和息。孔子之学以仁为本!”

  “学生明白。”李登科鞠躬道,“学生只要平安退婚,别无所求。”袁枚沉了脸,问道:“退婚?为甚么?”李登科看了一眼韩素贞,说道:“这件事太骇人视听,风chuī九十里,隔三日而归,满城风雨,或以为妖孽,或以为jian约私奔。我李氏世代读书,招此女为媳,众口烁金,到哪里申辩,又向谁诉说?”

  袁枚哈哈大笑,对韩素贞道:“素贞,你抬起头来!”韩素贞还在掩面而泣,哽咽不能成声说道:“我……我不敢……”袁枚道:“有何不敢?你是体体面面的清白人,本县给你作主!”

  “是……”

  韩素贞抬起了头。她的姿色说不上十分标致,鹅蛋型儿的脸,脸颊上微有几颗雀斑,弯月眉下一双眼睛闪着泪光,水灵灵的。羞涩得只是回避众人目光,身材稍弱,看去却是端庄稳重。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bī视。

  “我已经请夫人验过,她是贞女,方才铜井村官证人证的话你也听见了。”袁枚道:“既是白玉无暇,我看你不宜退婚。”

  “事骇物听,学生还是求平安退婚。”

  “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?”

  “……学生不敢从命。”

  “这样一位闺中佳秀,又无失德之处,有甚的rǔ没你姓李的?!”

  袁枚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,李登科的腿颤了一下,但随即冷静下来,恭敬回道:“学生并没有说韩家女儿是妖。甚么是‘妖’,反常即为妖,这件事自古无之,风chuī人九十里无恙而返,倾动金陵,传遍天下,从此我家家无宁日。就像今日,万目睽睽众口不一,我们走到哪里,都遭人议论,耕读人家如何禁受得起?”他话音刚落,袁枚接口便道:“如果是美谈佳话,议论又有何妨?”

  “美谈?——这是‘佳话’?学生不明白老父台的话。”

  “古有女子风chuī至六千里外者,你听说过没有?”

  “老父台说笑了,那是戏,是齐东野语。”

  “齐东野语?”袁枚冷笑一声,问道:“郝文忠伯常公的《陵川集》你读过没有?”

  李登科凝视袁枚移时,说道:“郝伯常是元代泽州人,乃是一代忠臣,《陵川集》学生不曾读过……”袁枚吩咐衙役,“到我书房,叫书僮把《陵川集》寻来。”又笑谓李登科,“我来为你咏诗断案。”

  校场上的人一阵兴奋的议论。“咏诗断案”,不但没见过,连听也没听说过,都瞪大了眼看着袁枚。

  “这首诗载于《陵川集》里的《天赐夫人词》。”袁枚面向众人,闲庭踽步似地在檐下悠然吟道:

  八月十五双星会,佳妇佳儿好婚对。

  玉波冷浸芙蓉城,花月摇光照金翠。

  黑风当筵灭红烛,一朵仙桃降天外。

  梁家有子是新郎,芊(米)氏忽从钟建背。

  负来灯下惊鬼物,云鬓歌斜倒冠佩。

  四肢红玉软无力,梦断chūn闺半酣醉。

  须臾举目视傍人,衣服不同言语异。

  自说成都五千里,恍惚不知来此际。

  玉容寂寞小山颦,挽首无言两行泪。

  甘心与作梁家妇,诏起高门镑天赐。

  儿年夫婿作相公,满眼儿孙尽朝贵。

  须知伉俪有缘分,富者莫求贫莫弃。

  望夫山头更赋白头吟,要作夫妻岂天意?

  君看符氏与薄姬,关系数朝天子事!

  他抑扬顿挫,时而高亢纵歌,时而低回咏叹,时而款款平叙,时而激越清颂。看审案的人有的听得懂,含笑点头;听不懂的,也为袁枚儒雅倜傥的气度倾倒折服啧啧称羡。原来那种躁动,瞧新奇看热闹,想窥探秘密的,想观看“妖女”风姿的,都在这一声声曼咏清哦中不知不觉化解尽净。

  “如何?”袁枚似笑不笑,接过书翻开,递给愣在当地的李秀才:“你自己看看,是不是真的?郝文忠一代忠良儒臣,岂肯作诗诓人?当年风chuī吴门女,嫁给了宰相!不是这素贞如何怎样的事,我看是你儿子有福没福配这女子的事!”

  李登科捧着书,又是害臊又有些兴奋,连连说道:“是老朽学术不jīng辨事不明。老朽错了。我这就撤诉,当即接我儿媳回去!”

  “好!这就叫通世达理了!”袁枚大笑,说道:“本官来为你们主婚,吃你的喜酒!择日不如撞日——请新娘子进衙,叫夫人给她妆裹起来,披红戴花,我送到李府去——诸位父老,我这样断案可好?”

  “好!”

  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,喝彩声响得震天动地。

  二十三一枝花蜇居忆往事红阳教闻风思造乱——

  “一枝花”易瑛蜇居扬州已经三年,自从败走山东,邯郸截饷案发又逃离,山西立足不住,河南桐柏老地盘又被刘统勋派重兵逻察弹压,施银赈粮收束人心,眼见乡关难归,只好化整为零,从淮安潜入南京,不料却又被huáng天霸一群紧紧追bī,几乎身陷囹圄。穷途末路惶急无奈间,听南京上清观步虚道长“向东去”的忠告,只好沿江东下,几经择地,选中了扬州的天雷坛作驻足道场。

  按天下名园胜景,洛有《名园》之记,汴有《梦梁》之录,自宋之后己成劫灰。扬州名城大郡,地襟吴越,怀水抱山,乃是天然风尚华丽之所。但自清兵入关,扬州十日大屠,所有名园胜地,几乎全被兵燹夷为灰烬。不过,扬州是南北运河于长江jiāo叉地,金陵苏杭接连冲要,圣祖康熙六次南巡,皆从瓜洲弃舟登陆。皇帝爱这地方,地方官谁敢不爱?赋工属役,增荣饰观大加铺张,四方商贾士民赶这盛世热场,风涌云集。上自仙哀帝所,下至篱间糙民,旁及酒楼茶肆,胡虫奇妲之观,鞠戈流跄之戏,也就随遇勃兴。壮观异彩,竟比宋室偏安之时还要盛十倍。

  天雷坛地处扬州小金山后。原是吕祖道观,是飘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庙院。说透了,其实就是红阳教主的发祥之地,易瑛在江西举事失败,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半年,这次重来,见庙院毁妃,已成一片瓦砾断垣。她有的是钱,依着当年旧制,又慢慢重建起来,除供奉吕祖的正殿,又在厅后建住屋三楹,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厅三座,移来奇花异卉遍植庙中。老荫婆娑中殿亭掩映。数年之间,严然已成胜景。

  她将皇甫水qiáng、罗付明和包永qiáng三名“红阳教”的护法尊者改扮为道士,安置在天雷观中主持接待。自带了韩梅、唐荷和乔松三位女圣使,命她们都改了男装,在观东边叶公坟北另辟一处小园,却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,门前门后俱都辟了菜园,和叶公坟北的傍花后村连成一片。这样,外人偶到此游,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农人家,傍花后村的人看去,这又是吕祖的庙产。筹划得jīng细,又上下买通了里正村甲长乃至乡里的典史,村中的百姓也处得融洽,因此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,便安安稳稳地定居下来。刘统勋到扬州私访,也曾踏看过天雷观。登雷坛一望,南北运河漕船往来,高桥、迎恩桥、小迎恩桥如虹横跨其上,糙河、市河、护城河jiāo汇于小金山南;天雷观西望,河道纵横间矮屋比柿,地平如掌,糙屋茅舍间豚栅jī栖,绕村傍舍间茂竹凤尾森森,烟柳护房隐隐,刘统勋曾在坛上指着一个居处说“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”!他哪里晓得,就在这个“人家”中,住着他穷搜苦索,耗尽jīng力,动用数十万国市、牵连四省缉盗司和绿营驻军,必yù捕拿归案的“造逆巨寇”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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