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【完结】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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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,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。毫无防备,锥心地疼,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。在心头。

  她马上蹬踏,急乱中,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。未了bī不得已,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,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。

  单玉莲的眼眶红了。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。措手不及,她爱上他。

 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?

  谁说得上来?夙世重逢,是一种难受的感觉。它带来的震dàng,竟历久不散。血止住了,心还是跳着。难受。

 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, 还独自去帮其他同志,又独自走了。他的表现,不卑不亢、不屈不挠,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。连背影都诱人。

 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。(幻觉又一闪现——他竟一身黑色农服,缠腰带,穿油靴,手提捎棒。迈着大步,头也不回。瞬即失去踪影。)

  她目瞪口呆。

  他究竟是什么人?

  "武龙同志,武龙同志,你要加油呀!"

 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。

  他特别的高大,特别的威猛。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,肌ròu都破衣而出,身体luǒ露的部分,闪she出铜的光泽,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,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。

 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。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,一路带,一路传,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。球飓地直冲下地,又往上一跳,一下两下三下,都弹动在她心上。

  笑的时候,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。

  如同轻装的骑兵,骑着隐形的马,沙场上,一个英雄。

  他的红背心,写上"红星"。

 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。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。他的英挺不同凡响。世上除了他,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。

  工人文化宫内,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,"红星"队对"造反"队。

 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。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,为"红星"队主将打气。

 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,带着笑,在旁当啦啦队:

  "红星、红星,掏出gān革命的红心!"

  一个四十来岁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,嘴角叼着香烟屁股,舍不得丢掉。一见敌方入了一球,马上吐一日浓痰,便紧张地喊:

  "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——"

  其他的人都和应:

  "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"

  为此,"红星"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,积分超前,胜了"造反"队。

  武龙英姿勃发,用"祝君早安"的毛巾擦着脸。车间的几个女工,一个给他水,一个给他一包点心,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。青团,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,团成一巨型丸子。

  "什么馅儿?"武龙接过,随便一问。

  她赶忙回答:

  "猪油芝麻。"

  生怕他不吃。直盯着他。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,两口噬掉之。她方才放心。

  单玉莲但见此qíng此景,便离开球场了。

 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磨一阵,几番越趄,倒是没有回去。

  赛事完了,一gān人等都擦着汗,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。jīng力发泄了,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qíng——也许,是没遇上。

  单玉莲在门边,等着他出来。

 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。那件红色的小背心,猛地映入眼帘,那么快,出现了!她在急迫中,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——那是厂里的制成品,举到他跟前。

  "送给你!"

  武龙一看,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,是受伤的手。再看,再想,呀,是她。

 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。明净透白的脸蛋,妩媚的眼睛,俏俏地盯着他,双眉略成八字,上唇薄下唇胖,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,她也不会闪避。武龙把头一摇,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。

 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,平平无奇,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、有颗柔软的心。

  她腼腆地一笑。有点心慌,若他不要,她该怎么下台?

  武龙迟疑一下,敌不过这种诱惑,他伸出一双大手,把白球鞋接过。

  她等待他接过,好像等了很久。时间过得特别慢。

  "谢谢!"

  夕阳西下,人面渐黯。

  单玉莲很开心,日子陡地充实了。远近都漾着歌:"洪湖水呀,làng呀嘛làng打làng……"

  一làng一làng地,冲激她甜蜜的心弦。

 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。

  忙乱、cao劳、枯燥的白天,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,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。连闯煞人的黑与白,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——偷来的。

  不过,好日子不会长。

 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,都试探着,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?

  什么时候讲?什么机会讲?

  厂里头,人人都若无其事,不发一言,不动声色。

  忽然有一天,

  忽然,运动来了。

  ——运动!

 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。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,挂在深蓝的夜空上。银光意yù跻身,谁知里面发生了事qíng,它只好退缩在门外。因为门严严关好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 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cao作,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,纵是人疲马乏,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,搭了个简陋的高台。批斗大会开始了。

  半失灵的灯火,一如垂死人的眼,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,幽僻中半人半鬼,全都没有任何表qíng,紧抿着嘴,那阵势,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,何况身在高台上呢?

 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,都看不清谁是谁了。他慷慨激昂地宣布:

  "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!"

  ——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。脖子上挂了个牌子:"yín妇",大大的黑字,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"X"。

  "运动来了,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,再不gān,真落后了。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。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。你!出来给大家说说着。"

 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:

  "这yín妇,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qíng主义、享乐主义、色yù主义!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,偷偷送给我们'红星'队的主将,武龙同志。"

  "好。武龙同志,你出来表态!"

  武龙在人丛中,幕然被点名,吃了一惊。他得站出来表态。

  小事化大了。

  武龙心中不忍,但迫于形势,有点支吾:

  "我"

  "快表态,不表态就是赞成。说不定是同谋!"

 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,自动投诚:

  "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。我当初也没有热qíng接受,不过……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,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,让她反省、改造,以后不再犯错。"

 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,不很满意。当其时,谁越凶狠,谁的立场就越鲜明。马上有人嚷嚷:

  "太骑墙了,非划清界限不可!"

  大家众口一词,由领导带着喊口号,每喊一句,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,脸上的肌ròu就抖颤一下,后来,扭曲得不规律了。

  "打倒阶级敌人!"

  "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qíng!"

  "斗她!斗她!"

 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:

  "我这个人,历来听党的话。我出身挺好,父亲原籍广东,是个拉三轮车的,母亲是贫农。我对党的感qíng深厚,听组织的话,一切以国家为重,并无儿女私qíng,令组织为难。我对她,不过是阶级感qíng吧。——她,没动摇过我的红心!"

  武龙讲得真好,义正辞严。大家为这老广鼓掌。不愧是劳模。

  说到底,他没做错呀。

  那末,便是她的错了。

 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,也忍不住地揭发:

  "哼!我就听说这yín妇,作风有问题。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,是个坏女人。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!"

 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,便喝令:

  "单玉莲,你自己jiāo待!"

 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,心如刀割。

 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?

 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,羞怒不可忍。我得自辩呀!她提高了嗓子:

  "不不不,我没有。我是反抗的,他迫我!我没有,我不是yín妇!"

  黝黯中,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,用力扯她的头发——看不清她是谁,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,也曾聊上三言两语。此际,不分敌我,都要努力斗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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