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天下黄花_刘震云【完结】(7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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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但喇叭喊夺权口号的效果,在村里却特别大。喇叭日夜喊,口号一遍遍重复,使大家觉得是真要夺权了,赵刺猬是真要站不住了,向赵刺猬夺权是应该的了等等。它使村里有了打倒赵刺猬、向赵刺猬夺权的气氛。赖和尚、李葫芦两派的人,听到喇叭,觉得这是自己的喇叭,马上就要夺权了,马上就要胜利了,权马上就是自己的了,所以个个摩拳擦掌,劲头十足。赖和尚看到这形势十分高兴,对副队长卫东说,怎么样?和李葫芦联合还是正确的吧?到了这时候,卫东也承认这样做有效果,有夺权的气氛。也是一时高兴,晚上他又跑到路喜儿家,在路喜儿屋里,又提出要求,要和路喜儿亲热。但路喜儿只让他摸脸,其它仍给拒绝了。

    喇叭声传到赵刺猬这边,令赵刺猬坐卧不安。自从各地兴起夺权,赵刺猬就感到事qíng有些不妙。他觉得目前的形势有些像土改,说打倒谁就打倒谁,说哪个地主倒霉,哪个地主就倒霉。现在是说夺权就夺权了。权在自己手里,竟也成了被动,就得等着别人来夺。不过赵刺猬认为自己和当年的地主不一样,当年的地主是旱地上的王八,想怎么摆弄它,就怎么摆弄;而赵刺猬除了有权,还有一支几百口子的队伍呢。这队伍和赖和尚的队伍旗鼓相当,你说夺权就夺权,那么容易?同时以前赖和尚是赵刺猬的部下,赵刺猬知道他吃几碗gān饭,本来就对他有些看不起,现在他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把权夺过去的。所以对这夺权还有些期待,对保住自己的权很有信心。但当他听到赖和尚和李葫芦联合起来向他夺权的消息,心里却很受震动,对以前的信心有些怀疑了。按说李葫芦他也很看不起。可是两个看不起的联合起来,就不能让人看不起了。大喇叭一遍一遍广播打倒他向他夺权的口号,也令他胆战心惊,过去广播"对歌"他就睡不着,现在不停要打倒他,他更是懊恼非常。所以在一次吃"夜糙"时,吃着吃着,他突然叹了一口气。副队长冯麻子、二组组长金宝问他叹什么,他说:

    "说不定这回咱真完了,权真要让人家夺去了!"

    冯麻子、金宝倒对联合、大喇叭没有太放到心上,认为不过是jī狗联合瞎折腾,冯麻子说:

    "老叔太当回事了,他联合就联合呗,他们联合起来,不就比咱们多十来个人?看他能一口把咱们的xx巴咬下来!"

    赵刺猬瞪了冯麻子一眼:

    "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,他们联合起来,就成了两派合并,有声势哩。看这大喇叭整天响的!"

    金宝说:

    "老叔要觉得听大喇叭心烦,我带俺小组的人,去把大喇叭砸了,把李葫芦抓起来,打他一顿,把他们那个小造反团给呼啦了算了,看他们还联合!"

    赵刺猬说:

    "要呼啦你早点呼啦呀,现在人家联合了,你去呼啦,就等于呼啦人家两家,赖和尚会坐着不管?你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呼啦了吗?"

    金宝不说话了,他不能连赖和尚那一派也一块"呼啦"了。这时冯麻子、金宝才感到人家联合的重要xing。他们都开始不说话,看着赵刺猬,赵刺猬这时又叹了一口气:

    "我还是那句老话,其实权夺不夺,我倒是不太在乎。按说咱掌权十几年了,也该让人家夺了。夺了我去住闺女家。问题是你们俩怎么办?一队二队几百口子人怎么办?要一下都成了人家的奴隶,这倒叫我放心不下!"

    赵刺猬这么一说,冯麻子、金宝又有些热血沸腾,捋胳膊卷袖说:

    "老叔,你不能去住闺女家!咱一队二队也几百口子哩,咱也不是吃素的,让他来夺,看他能给咱们夺了?"

    这次"夜糙"吃完,赵刺猬回家歇息,冯麻子、金宝却没有歇息,第二天就发动群众去了。召开大会,把形势向一队二队的群众讲了,一队二队的群众认清形势,也有些愤怒了,知道赖和尚、李葫芦马上要带着三队四队的人向他们夺权;如果权让人家夺过去,今后就都成了人家的奴隶了。奴隶谁想当,谁不是五尺高的男儿,谁没有一腔热血?大家愤怒地喊:

    "×他奶奶,要动真格的了!"

    "咱也不是吃素的!"

    "要夺咱的权,先拼了二斤半!"

    群qíng激愤,斗志昂扬。有的小伙子散会以后,就回家开始准备铁锹、粪叉和铡刀,防止赖和尚、李葫芦他们来夺权。冯麻子、金宝把这qíng况向赵刺猬作了汇报,赵刺猬倒是有些感动,在这种困难的qíng况下,底下的群众斗志还这么昂扬,是令他没想到的。他当时就说:

    "多亏了这些爷儿们,使我心里有了主儿!这次只要权叫人家夺不走,我非给咱们这些爷儿们办几件好事不可!"

    赵刺猬心里真是有了主儿。有了主儿就有了jīng神。这天夜里他睡着了。自己这边的群众斗志昂扬,他倒要看看赖和尚他们怎么来夺权。但等第二天,他思谋一天,觉得光gān等着人家来夺权,也不是办法,自己也得想些积极的主意。想到第二天,他忽然做出一个让冯麻子和金宝吃惊的决定,他让他们通知赖和尚,想和他共同吃一次"夜糙"。冯麻子、金宝当时十分愤怒,问:

    "老叔,你这是gān什么?权还没被人家夺,你心里就发虚了?就要向人家低头了?"

    赵刺猬笑着说:

    "一块吃一次夜糙,就叫低头了?能大能小、能屈能伸是条龙,前后一样长是条虫。过去一块共事,现在虽然分成了两派,找他谈谈有什么妨碍?他要向咱夺权,咱跟他说说利害,如果不动一刀一枪,就能把他说服,双方都不损失,咱的权又保住了,岂不更好?"

    冯麻子、金宝还撅着嘴不理解,他们对赖和尚还有一股不服气的愤怒,但也觉得赵刺猬说得有道理。于是就同意派人给赖和尚下通知。不过冯麻子临走时又说:

    "老叔,你这心思肯定是白费,夜糙肯定是白吃,赖和尚不会听你的话罢手!"

    赵刺猬说:

    "咱做到仁至义尽。如果他不听劝,仍要夺权,咱们只有说打就打,说gān就gān,等着人家了!"

    第二天,赖和尚接到了赵刺猬一块吃"夜糙"的邀请。他对接到这样的邀请,感到有些吃惊,一时还弄不清楚赵刺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。不过他自己以前就邀请过李葫芦一块吃"夜糙",所以对赵刺猬这种做法也能理解。两兵jiāo战,不耽搁两边的首领共同吃饭。吃饭是首领的事,jiāo战是下边的事。吃饭归吃饭,jiāo战归jiāo战。接到邀请,他开了一个"偏向虎山行战斗队"、"捍卫马列主义、毛泽东思想造反团"两方面头目的联席会议,向大家通报qíng况,征求意见。说是征求意见,其实在征求之前,他已拿出一个意见,无非现在说出来让大家知道。赖和尚好赖当过十几年大队gān部,有领导经验,自两派一合并,他就知道头目由两个就成了四个;头目一多,就不能像过去一样商量事qíng,征求意见,因为人越多越尿不到一个壶里,应该家有千口,主事一人。副手越多,你越不能依靠,越得自己做主拿意见。这次他拿的对付赵刺猬邀请的意见是:见。他想见赵刺猬,倒不是想与他谈什么,他只是出于好奇心,想弄一弄赵刺猬这小子正在想些什么。他们眼看就要夺他的权了,大喇叭整天广播着,他害怕不害怕?赖和尚一说要见,李葫芦、卫东、卫彪说他肚子疼,没有参加),就不好说不见。于是就定下来见。只是对会面的地点,李葫芦有些看法。因为会面地点原来是赵刺猬定的,定的是吴寡妇家,而吴寡妇家是赵刺猬的根据地;你提出邀请,又由你定会面地点,不妥;既然你提邀请,会面地点就应该由我们定,应该定在牛寡妇或是吕寡妇家,这样才公平。其实李葫芦倒不是真对会面地点有什么看法,在哪个寡妇家都无所谓,只是联合之后第一次参加赖和尚的会议,总得说些什么;一句话不说,只知道仰着脸听赖和尚讲话,岂不被人看不起?不过赖和尚听了李葫芦的话,却觉得说得很有道理。他提邀请,就不能提会面地点;如果要见面,就得改会面地点,就得你来,我们不能去,就得在我们寡妇家。联合会开后,赖和尚便让卫东派人将这个意见通达给赵刺猬。赵刺猬接到通达,对会面地点倒不太计较,只要赖和尚同意见面,地点在哪里他无所谓,于是就同意会面地点改在牛寡妇家。不过在会面的前一天,他让冯麻子给牛寡妇家送去一条牛腿,两只jī,四瓶白gān,二十多个咸鸭蛋。赖和尚知道赵刺猬送东西,也只是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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