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炮儿_管虎【完结】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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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爷不言语。半晌,把杯子里的残酒闷掉:“行吧,打听着点儿,我先走了!”起身离去。

  “等会儿!”黑脸儿叫住六爷。

  六爷立住。

  黑脸儿掏手机:“他们那里面有个玩儿车的小子,最近到我的修车厂买过件儿,估计我底下gān活的人有他的电话,我问问,有的话帮你把那小子的电话号码要来!”

  六爷笑:“脸儿哥费心了。”

  黑脸儿摆手:“你今儿叫我脸儿哥,已给足我面子了,说实话,咱俩有梁子,不过别人打我,我非找补回来,你打我,我不言语,我服!”

  夜已深。火车驶过六爷头顶。火车长眼,轨道像舌头,轮子磨红了,空气被擦薄。天上堆着云,蘑菇块儿,月亮被吃掉一块儿,格外huáng。六爷手里拎着个快递包裹,头上火车轰鸣,震得两耳瘙痒,心发慌。

  一辆紫色锐志缓缓驶来,六爷招手,锐志停在六爷边儿上。车窗打开,一个尖脸小子伸出头来,神色慌张。

  “你是送快递的?”尖脸问。一口南方口音。

  “侯小杰?”六爷问。

  侯小杰点点头。

  “等你半天了。”六爷拎拎手里的包裹。

  “我怎么没记着我买了车配件?”

  “丰台长丰汽车修理厂的,这快件儿搁我这儿好几天了。”

  “得了,放我车里吧。”侯小杰打开了中控锁,六爷拉开车门,直接坐进了车后座。

  侯小杰一时没反应过来,刚要回身,六爷一把抽出弹簧锁,迅速在侯小杰脖子上一缠一扣,并把另外的弹簧锁环环相扣于自己的手里。

  侯小杰感到脖子一紧,血冲到脑顶,气息塌了一截。

  “你要gān吗?我身上没钱!”

  六爷手上加劲儿,“小子,这早年间叫弹簧锁,打人时候捏大头不捏小头,知道为什么吗?小头专伤内脏!我儿子叫张晓波,他被你的朋友给扣了??”

  侯小杰被勒得直咳嗽,“不知道!你给我下车!”

  六爷嘿嘿笑。

  “我喊人了啊!”

  六爷手上一缠,侯小杰直翻白眼儿。

  “你喊得出来吗?”

  “抢劫啊,抢劫啊!”侯小杰哑着嗓子喊。

  “大点儿声!我他妈耳背,听不见!”

  车窗外,几个中年人路过。

  “抢劫!”侯小杰拼尽全力地喊。

  窗外,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犹豫地停下来,敲车窗。车窗打开,六爷嬉皮笑脸看着他。

  “怎么回事儿?”中年人奓着胆子问。

  “老子教训儿子,没瞅过吗?”

  “狗屁,他根本不是我爹!”

  六爷敲了侯小杰脑袋一下,“花我的钱,开我的车,到了儿不认亲爹了,您给评评理!”

  “他不是!??”侯小杰大喊。

  “小兔崽子!欠抽!”中年人骂了几句粗话,转身离去。

  路人远去。六爷看着侯小杰,侯小杰目光黯淡下去。

  “怎么着,踏实了?”六爷笑道。

  “你儿子是小飞扣的,跟我没关系!”

  六爷眉头一皱,身子前探,“小飞是什么人?”

  “不熟!”

  六爷的锁又打开。

  侯小杰忙说:“不熟但是了解!他家湖南的,常驻北京玩,我们就是跟他一块混,他有点儿钱,你儿子划的就是他的车。”

  六爷说:“听说你们要废了他?”

  侯小杰忙摆手:“不是我说的,是小飞说的。”

  “怎么个废法?”

  “也就是打两下,最多留下根手指。”

  “小jī巴崽,玩儿得还挺猛。”六爷低声骂。

  “不过你儿子那qíng况不至于,最多是扣几天,踹两脚,解解气就放了。”

  “你们剁过人的手指头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六爷低头思忖。“小飞人在哪儿?”

  “住哪儿不知道,现在应该在修理厂,今天他们有比赛。”

  六爷看着侯小杰,侯小杰一脸不解地望着六爷。

  “别愣着了!走啊!”

  “去哪儿!”

  “你说他妈去哪儿?冤家手里要人啊!”

  第七章

  柒

  小飞觉得,这世界就像迷宫。

  小飞盯着眼前的车,他左看右看,绕着车身看一圈,觉得还要改。前杠,后杠,中网,侧裙,尾翼,轮眉,轮毂,叶子板,都要改。喷紫色珍珠漆,滚一圈儿金,顶子卸了,车灯拆掉,怎么扎眼怎么改。汽修厂泛着漆味儿,酒瓶子躺一地,边儿上几个哥们儿坐前车盖儿上,抽着烟,夸张地笑。小飞把车镜掰过来,镜子里出现一个韩国明星,他记着曾经在电视里见过,韩国偶像团体,EXO还是么子卵。统一大长腿、大眼睛、高鼻梁,脱下衣服来,刀刻一般的肌ròu,瘦,白,小姑娘见着,吃了药似的,疯狗一样扑。他看着自己,眉毛鼻子眼儿都像他们,发型,衣着,跟他们也一样,他满意地笑笑。他明白这个世道,但是也不晓得状况。男色时代,男人跟车一样,越扎眼越好,可是大街上走的车,行的人,都一个模样,说着一样的话,摆着一样的Pose,却都说自己有个xing。80后,90后,00后,一刀子切开,人被年代圈进去,抬起架子,看过么子,吃过么子,说过么子,都在圈子里,拍照一个角度,微笑一个弧度。微信、微博、陌陌全是照片,吃的,喝的,玩的,晒包儿的,炫钱的,挤胸的,露屁股的,眼睛瞪得像个铜铃,腿长得似双筷子,每天的信息,轰得人没了魂儿,找不着北,摸不到路,分不清人。正能量,负能量,徘徊左右,搞得大家像电池。人像撒了癔症,疯了似的拥在网上,敲几下,一溜儿脏话,尾随着六七个感叹号。下定义,定标准,出了自己的圈子,全他妈该死。好的事人眼气,坏的事人瞧笑。但是小飞不急不气不笑,对于他来说,这些都是臭狗屎。他心想,嬲你妈妈别,你们看过么子!

  小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上的车。幼时,司机送小飞爹回家,他妈携小飞在楼下迎,司机灭了火,把小飞抱上去。小飞手握方向盘,嘴里嘟嘟发声,不停按喇叭。街坊邻居探头,那司机叉腰立于车旁,铁塔一样,众人不敢发声。小飞见众人探头,更兴奋,拼命按喇叭。众人不再看,他便没了兴致。自家车玩腻了,便玩他爹单位的车,他爹单位的车玩腻了,玩他妈单位的车。好车,坏车,豪车,贱车,长沙几个单位的车,他玩了一圈,终于腻了,郁郁寡欢。饭吃不下去,觉睡不大着。他爹妈、舅舅、大伯、大姨,给他买了上百件汽车玩具,他都看不上,他姑姑从香港带回一辆遥控车,能爬坡,能翻滚,能直立,他玩了一宿,从楼上扔下去了。翌日,楼底一群小崽子耍,见糙丛里一辆亮蓝色遥控车,蜂拥去抢,打得不可开jiāo。小飞从楼上看他们打,遥控车被拉来扯去,顶盖卸了,轱辘飞了,一群孩子压在一起,ròu贴着ròu,脸挨着脸,面孔变了颜色,嘴里骂着,嬲你妈妈别,嬲你爸爸别。阳光直she,小飞身子发凉,小孩儿的脸看不清楚,如一口一口面,一担一担米,一块一块豆腐,碰在一起,压在一块,扭曲,歪斜,颠倒,看得直恶心。一盆水从楼上浇下去,兜了小崽子们一头,小崽子们愣住,撒开手,零件掉一地,朝楼上看,望见小飞,小飞也直愣愣望他们。水溅起尘埃,笼了身子,遮了眼睛。小飞觉得,这世界就像迷宫。

  眼见孩子日渐消瘦,家里人愁眉不展,请医生,看大夫,银子像泼出去的水,就是听不见回响。一日,他姥姥带小飞遛弯,溜到坡子街,姥姥买臭豆腐,给小飞吃,小飞不看臭豆腐,眼睛挂在街边的卡车上,拽不下来。他姥姥左看,右看,不明白小飞为么子喜欢上这么辆破车。这是辆1986年产的141解放。车身斑驳,蓝蓝绿绿,栏板上挂满泥,前轱辘左扭,后轱辘瘪了气,歪歪斜斜,从楼上看,像只没人要的懒汉鞋。但是小飞着了迷,满面红光,他姥姥见了,大喜,找来小飞妈,俩人四处打听卡车的主人。主人是河北人,跑运输的,拉一架电视塔来到长沙。小飞妈说,我家娃要玩儿你的车,把钥匙拿来。主人说,你是谁,凭什么让你玩。小飞妈说,不是我玩儿,是我家娃玩儿。主人说,谁家娃也不行,这家伙是用来吃饭的,不是拿来玩儿的。小飞妈不耐烦,跟个孩子计较么子,你这破车跑不了俩星期,就散架了。主人说,跑不跑得了,你说了不算。小飞妈看一眼卡车,问,你跑这一趟能挣多少?主人说,三四千吧。小飞妈说,你让我家娃上车,一小时五百,他玩腻了,我给你钱。主人说,玩儿去。小飞妈说,一千。主人眼珠子转,说,要不这样,这车,我五万块卖给你,你家娃随便玩。小飞妈说,我想想。歪头看小飞,小飞正扒着车镜向里看。小飞妈说,两万,我买了,不卖就算了。主人说,卖卖卖。主人从裤兜里掏出钥匙,开车门,左扭右扭,却不开。主人急眼,竟冒出句长沙话,碰哒鬼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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