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_池莉【完结】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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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之后,翻开了封面。扉页上是丝瓜瓤子写给冬瓜的一首诗歌:赠并与李红英同学共勉:生命诚可贵,爱qíng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。豆芽菜一看,内心顿时翻江倒海。豆芽菜知道,这首诗歌可是不能够随便写给别人的。这是一首具有特殊意义的诗歌。由于文化大革命打倒和批判了绝大多数中外诗人,所以可怜的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,可怜二十六岁就牺牲了生命的年轻人,虽然与我们这些中学生有一百多年的距离,还是被我们挑选出来,成了我们贴心的好朋友。这首诗歌流行和畅销在我们的中学时代,蕴含着它特定的暗示意义。革命者的诗歌,冠冕堂皇的掩护,专门用于表达少男少女的私qíng。可怜的豆芽菜,她一直还在同qíng冬瓜呢,谁知道人家冬瓜早就拥有了如此炽热和真诚的爱qíng。豆芽菜认输了。豆芽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在客观事实面前,她绝不硬撑,说认输就认输。豆芽菜沮丧地抽着鼻子,说:

“冬瓜,我真傻,我的确是一个傻豆豆。”

冬瓜与豆芽菜并肩坐着,谦虚而又亲密地安慰她:“豆豆啊,傻是很天真很可爱的东西,我想要还没有呢。你年纪还小,又生得漂亮,着什么急?这么多男知青喜欢你,你还怕挑选不出一个男朋友吗。”

一般只要形势需要,冬瓜的嘴巴可以比蜜甜。她说:“豆豆啊,从此,你比我的亲妹妹还要亲,我信任你胜过信任我自己,我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全都jiāo给你了,我和阿瓤的爱qíng也就靠你成全了。豆豆,如果阿瓤来和我约会,你能够让他进来并且就当他不在我们的宿舍吗?”

豆芽菜不胜信任地说:“可以!没有问题!我当然成全你们!”

眼看水到渠成了,冬瓜这才羞涩地一笑,告诉豆芽菜说:“阿瓤已经来了。”

冬瓜揭开了窗户上的塑料薄膜。jī肠知青队的知青队长,瘦长gān涩的男知青丝瓜瓤子,在夜幕中对冬瓜和豆芽菜亮出微笑的白牙齿,接着,便从窗口爬了进来。

冬瓜成功地结束了她和恋人风餐露宿劳碌奔波担惊受怕的野外幽会。

豆芽菜的嘴唇上还沾着冬瓜的饼gān沫子,就只好立刻钻进自己的蚊帐睡觉,好让冬瓜和阿瓤在冬瓜的蚊帐里坐坐。本来,懂事的豆芽菜执意要离开宿舍,她甘愿到其他女知青宿舍去挤一挤,好给冬瓜和阿瓤提供方便。但是冬瓜死活不让豆芽菜离开,她说:“现在你就是我的亲妹妹,我们没有什么不方便的,我们只是在蚊帐里面坐坐而已。你只管睡觉好了。我们是绝对不忍心打乱你的正常生活的,如果你一定要离开,那只好让他

走了。“

傻豆豆还能怎么样呢?夜已经这样深了,户外风寒霜冷,她自然不能够让这对恋人去野外,更不好意思让丝瓜瓤子离开。豆芽菜只好钻进了自己的蚊帐。那边冬瓜的蚊帐里面,静悄悄一点声音没有,好像他们两人,正是坐坐而已。豆芽菜倾听了一会儿就犯困了。很快,豆芽菜就入睡了。翌日清晨,豆芽菜醒来,冬瓜已经整装待发去下地,而丝瓜瓤子,早就没有人影了。

从此,丝瓜瓤子经常来冬瓜的蚊帐里坐坐,一坐就是一整夜。丝瓜瓤子对豆芽菜很客气,总是亮出白牙齿笑笑,随即就钻进冬瓜的蚊帐;他们的爱qíng,也就局限在冬瓜的蚊帐范围之内;冬瓜的爱qíng蚊帐,在宿舍占的空间并不大,还总是悄没声的,因此豆芽菜并没有被挤压的感觉。久而久之,豆芽菜就习惯了。再说,丝瓜瓤子以前留给豆芽菜的印象也还不错,在学校的时候,丝瓜瓤子曾经找豆芽菜谈过话,居然还希望帮助豆芽菜这么落后的一个女生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。再说呢,豆芽菜乐意冬瓜有恋qíng。有恋qíng的冬瓜更有人qíng味,也更加平凡真实,通qíng达理,不那么夹生半吊的。她会经常哼歌,换衣服的时候,浑身会散发出温热好闻的牛奶气息。何况冬瓜有恋qíng,豆芽菜就有把柄。以为豆芽菜真的那么傻吗?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,豆芽菜习惯她们宿舍存在着一个男知青了,她无所谓了,她对于冬瓜和丝瓜瓤子这种沉寂无声的恋爱失去新鲜感了,好像就是一种日常生活了。有的夜晚,会发生老王或者马想福突然敲门的qíng况,无须冬瓜吩咐,豆芽菜就会非常自然地应付他们说:“我们已经睡觉了!

我向毛主席保证,我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。冬瓜的秘密,我没有告诉任何人。我一点都不知道关山和老王他们,是怎么发现冬瓜的秘密的。

就在最近,关山还问过我对于冬瓜的看法。豆芽菜天真无邪地说:“冬瓜不错啊,是一个无产阶级的红苗苗啊。”

不是豆芽菜存心要对阿骨撒谎。阿骨是她的阿骨,可也是关山啊,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啊。豆芽菜再傻,也清楚这么一个道理:假如不是好人好事,千万就不要让领导知道。冬瓜和丝瓜瓤子,别说还没有结婚,就是法定的晚婚婚龄,都还差得老远,他们现在就在一起,一坐一整夜,这肯定不是好事。马想娇不就是在她们宿舍,说是和她的对象坐坐,突然就怀孕了吗?人家马想矫已经到了法定的婚龄,又不过是一个普通村姑,怀孕

是好事,可冬瓜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啊,她哪里可以随便有男女关系啊!

可是,不知怎么搞的,领导还是知道了冬瓜的秘密。

那是一个下着小雨夹雪的深夜,丝瓜瓤子理所当然地爬进了我们的窗口。这样的天气,谁都知道是不能够出工gān活了。贫下中农说:雨夹雪,半个月。这就等于说这样的坏天气要持续好几天了;也就是等于说,冬瓜不必起早chuáng出工,阿瓤也不必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劳动,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他们的爱qíng蚊帐里,坐到大天亮。革命恋爱这么辛苦和平淡,豆芽菜不那么羡慕他们了。豆芽菜更愿意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面美美地睡大觉。

豆芽菜需要做的事qíng就是:在明天起chuáng之后,招摇地进进出出。在豆芽菜的掩护之下,阿瓤则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们的宿舍,装出刚刚来到我们队看望朋友的样子,因为在不能gān活的日子里,知青们互相串门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qíng了。

然而,就在那个令人麻痹大意的小雨夹雪之夜,马想福的狗叫了起来。我睡得死沉死沉,起初没有听见狗叫。冬瓜扒开我的蚊帐,推醒了我,用一种骇人的声音说:“豆豆,马想福的狗叫得不平常啊。”

我不是被马想福的狗叫,而是被冬瓜的声音惊醒的,她的声音比马想福的狗叫要凄厉得多,我说:“你怎么了?”

冬瓜紧张地说:“恐怕要出事!”

我睡得正香呢。我想不出我们一穷二白的知青队可能出什么事。我说:“出事?是有小偷还是厨房失火了吗?”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谁把我从酣睡中搅醒。我无比恼火地说:“这些破事都不用我管,你们这些gān部和积极分子是gān什么的?党和人民给了你们荣誉,你们得做做好事。老王,你,马想福,还有马想福的狗,有你们就够了,我可要睡觉!”

冬瓜摇晃着不让我躺下,她说:“豆豆豆豆!不是小偷,也没有失火,可能是知青gān部突击查房来了!”

真是做贼心虚,冬瓜猜对了。还真是知青gān部突然袭击地查房来了。说话间,外面狗吠人闹,知青队的每一间宿舍都被要求立刻开门。阿瓤已经没有了从窗户逃跑的可能,我们马裆知青队被包围了!火把,灯笼和手电把我们马裆知青队的夜照得通亮。我听出了关山的声音,还听出了大队民兵队长的声音,同时还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声音。老王首当其冲,他的声音又激动又郑重,又献媚又讨好。看来这是一次有备而来的大围剿。冬瓜面无人色,眼珠子乱转,她在想办法。阿瓤则绝望地抓起了一瓶农药。冬瓜上去夺过农药,说:“阿瓤,坚qiáng一点,不要随便就走极端,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啊!”

这一下子,豆芽菜当然被彻底地惊醒了。不过,外界环境太特别,惊醒的豆芽菜根本来不及回到现实生活中,一抬脚,直接就从睡梦中迈进了某部惊险影片或者某部革命样板戏里面:小雨夹着坚硬的雪粒,沙沙地打在低矮的屋顶上,屋外闹得沸反盈天,危险就要破门而人:屋内的这对非法恋人,都只穿着单薄的内衣,面如土色,紧紧擎着对方的手,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倾吐着肺腑之言。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像jīng彩的台词。他们都在

争夺牺牲的权利,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。这是冬瓜和丝瓜瓤子沉闷的蚊帐爱qíng中最jīng彩最灿烂最闪光的片刻,把豆芽菜看得目瞪口呆。

丝瓜瓤子是刚刚入党的新党员,一贯地埋头苦gān,深受贫下中农的好评,他比冬瓜进步得更快但是他决意放弃他的一切。丝瓜瓤子说:“红英,人生或迟或早,总有一死!能够死在你的面前,我心满意足。就算我能够忍受他们的批评和处分,我也不能看着你遭受他们的羞rǔ啊!”

冬瓜说:“那也不能自杀啊!我们俩哪怕能够逃脱一个人也好啊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!你要是死了,我怎么活下去?我们俩都死了,那不是畏罪自杀,遗臭万年吗?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,不能白费!我们还是革命接班人啊!”

丝瓜瓤子一把将冬瓜抱在怀里,两人搂得无比紧密。丝瓜瓤子说:“红英,我要救你!你得赶快想想办法,我就豁出去了,你把一切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!”

冬瓜说:“不!我不能这么做!”

丝瓜瓤子说:“你必须这么做!揭发我,批判我,臭骂我,打我的耳光吧,就是我来纠缠你的,我出去告诉他们这一切。红英,你是女同志啊,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名誉!”冬瓜说:“你的名誉更重要,你是新党员啊!

不要说什么纠缠不纠缠,不要侮rǔ我们的爱qíng,我们是彼此相爱啊!“

人家冬瓜和丝瓜瓤子热烈地快节奏地倾吐衷肠,两人都顾不及流泪;汹涌的热泪却从豆芽菜的眼睛里滚滚而出。豆芽菜披着棉袄,坐在被窝里,握着自己的碎花牙边手绢,眼睁睁地看着冬瓜和阿瓤,被他们感动得无法自制,兀自哭出声来。

一定是豆芽菜的唏嘘提醒了丝瓜瓤子。丝瓜瓢子好像突然发现了豆芽菜的存在。丝瓜瓤子急中生智,一下子朝豆芽菜扑了过来。他说:“豆豆,让我上你的chuáng好吗?”

丝瓜瓤子噗通一声屈膝跪在豆芽菜的chuáng头,声泪俱下地恳求说:“豆豆,我给你下跪了。你救救红英吧。

她一个女同志,奋斗到今天这个地步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。反正大家都了解你,反正他们不会对你有多高的要求,反正你也不在乎政治荣誉也不图表现,你就替红英担了这一次吧。我向毛主席保证,我们将一辈子把你当恩人,将来我们谁先得到回城指标,一定首先让给你。豆豆啊,你一贯古道热肠,为朋友两肋cha刀,这次就救救我们吧!“

冬瓜说:“阿瓤!你不要这样啊!”

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,我们宿舍的房门被严厉地敲响了!老王厉声叫道:“李红英,开门!快开门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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