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 贾三芝的手段
杨一鸣从柯秋心寓里逃出以后,他的神态全部变异了。他起先恃着一股勇气,奔进了大通路,但假使那时候他不曾遇见那一辆空车,说不定会被王百喜追着。他的神经上既然十二分紧张,奔了几步,他的两条腿已有些颤动不定。直到他跳上了车子以后,他的心头还是突突地乱跳。他不时向背后瞧望,只怕有人追上来。
夜风增强了些。路上已没有行人。一鸣将外衣领竖了起来,缩紧在车子上。他的车子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到达了浦江旅社门前,不料第二重难关又涌现在他的眼前。他一边走进旅馆,一边暗自计量:他看见了爱美,应得用什么话对付?他所经历的事情可能据实告诉伊吗?告诉了伊,伊可会相信?他越想越觉踌躇,走到了四十四号的室前,竟不敢推门进去。他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听,仿佛里面隐隐有啜泣的声音。他更加惊讶。可是爱美在哪里哭?为什么事呢?莫非就为着他?
杨一鸣想到这里,又惊又疑,他的两条腿又继续颤动。他几乎想退回出去。末后他咬定牙根,伸出了右手,用足全力,旋动那门钮,突的推门进去。他定一定神,忽听到一声惊呼,爱美从温椅上直跳起来。
杨一鸣一边喘息,一边作安慰声道:“爱美,是我啊!你不用惊吓!——你为什么吓?”
他本想再问一句,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。他看见伊的眼圈儿红着,刚才他听到的泣声当真没有错。伊的双眉颦蹙,面容灰白,比较他和伊分别时的容态完全变成了两人。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,可是发不出话。他发了一会儿呆,看见爱美仍靠在衣橱的玻璃门上发怔,一双含着惊恐意味的眼珠直盯在他的脸上。他想走近去抚慰一下,可是他的腿不服从命令。
他鼓足勇气,问道:“爱美,什么事?你为什么这样子?”
爱美也颤声反问道:“你——你在哪里呀?”
一鸣本想把被蒋宋强迫同游的事暂时搪塞。但他一瞧情势,觉得这谎话此刻已不需要了。因为爱美的声音态度都表示伊已经发觉了他的秘密。
他吞吐着道:“我——我在——”
伊催着道:“说啊!你在什么地方?”
他的勇气丧失了。他不能撒谎,可是又不敢说实话。他又瞧见伊的那件黑呢外衣和围巾手套都杂乱地堆在床上。这现象又告诉他伊曾经出外过,使他更没有勇气说话。
伊又问道:“一鸣,你手上的戒指呢?”
“一语破的”是杨一鸣当时感觉到的概念。他知道事情已完全显露了,这时候当然用不着别的废话。
他沉吟了一下,才道:“爱美,你姑且别问。这里面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。现在最要紧的,我们应得立刻离开这里!”
“唉!”
潘爱美嘴里发出了一个“唉”字,突的仰直了身子,又张大了两目。杨一鸣的语声本已有些颤动,但他仍竭力地镇静着。
他答道:“爱美,你不用恐惧。不过事情很紧张,我们为万全计,还是急走为妙。理由我们回头再谈。”他走近一步,从桌子上取起一张报纸翻了一翻。“平安轮船今夜开往长江。此刻还只一点半过些,我们赶紧去,还来得及。”
潘爱美只是呆立着发怔,既不答话,又不动弹。一鸣也不再说,但自顾自地急急收拾行李。旅社中已静得多,只有几个较远的房间中还有打牌声音。风在窗外呼呼地响,景象相当凄黯。十分钟后,一鸣已将行李整理舒齐。
他又唤道:“爱美,定定神,快来穿大衣罢。我们不能再耽搁了。”
伊仍站住了不动。伊的脸上罩着一重灰白,眼睛也失却了敏活,代替的是呆木而惊恐。一鸣把堆在榻上的大衣和手套等物拿起来,预备给伊穿戴。
他忽而失声道:“哎哟!手套上怎么有血——”
他说到这“血”字的时候,觉得太危险,本想竭力忍住,但因着惊惶过度,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。他听听门外,没有声音。他的妻子仍失了魂魄似的靠着衣橱发呆。一鸣瞧瞧手中的手套,又瞧瞧爱美,略一寻思,似已触悟了什么。他不禁越发惊怖起来。这件事当真危险极了,但这时候又不便多说。他挣扎一下,拿了外衣走近去,想催促爱美动身。房门上忽然有人叩动。他又吃了一惊,急忙将那染血的丝手套向自己的裤袋中一塞。
他缓声应道:“谁?进来。”
开门进来的是旅馆中的茶房,看见了这夫妻俩僵立相对的模样,暗暗有些诧异。
茶房报告道:“杨先生,我忘怀了。有一个人来找过你。”
一鸣暗暗地着急。“谁?谁来找我?”
“是个男客。他不曾留名片。”
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在一点钟光景。他听说你们两位都已出去了,就退出去。”
“这个人怎样打扮?”
“他是矮胖的大块头,穿着长袍马褂——”
一鸣插口道:“唉!是他?好,我知道了。现在你把这钞票拿下去结账,马上给我雇一部汽车。我们就要动身。”
十分钟后,一鸣扶着他的变做木偶的妻子走上汽车。旅馆门外冷凄凄,原因是门前的灯泡熄了十之七八,形成了半暗不明的景象。马路对面忽然有一个人像向着汽车奔过来。一鸣自己心虚,急忙把车厢的门关上,叫车夫立即开驶。那汽车的车轮便开始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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